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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日报】邓秀新:农业科研要贴近大地

核心提示: 中国工程院院士、我校邓秀新教授做客《农家大家谈》第3季第4期,分享农业科研路上的经历与心得。

 

记者:

中国是柑橘的原产地之一,有4000多年的栽培历史,2000多年前屈原就写下了《橘颂》的名篇,我国柑橘产业的历史和发展情况是怎样的?

邓秀新:

柑橘在中国的栽培历史很悠久,今天世界上栽培的柑橘绝大部分都是中国传出去的,甜橙更多的是在明朝以后传出去的。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柑橘产业发展速度很快。从改革开放初期年产量40万吨左右到今天已经发展到了4000多万吨,19个省、市、自治区有经济栽培的柑橘,是农产品里面增长速度最快的作物。可以说一年四季都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柑橘,这与产业和科研的发展密不可分。

我国的柑橘主要分布在北纬33度以南,绝大部分沿着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种植。具体来讲,目前全国产量最高的是广西,去年有1000多万吨,占比将近四分之一。接下来是湖北、江西、湖南、四川、福建等几个大省。

记者:

全球柑橘的生产和消费状况如何?我国又处于一个怎样的位势?

邓秀新:

根据FAO的统计,全球的柑橘产量大概是1.5亿吨左右,其中中国4000多万吨;巴西1800多万吨,主要用于榨汁;过去美国排第三,这两年由于黄龙病的影响,产量大幅度下降;地中海地区,像西班牙、意大利等国也生产柑橘,整个欧盟加起来的产量大概1000多万吨,比我们一个省的产量多一点;南半球的南非、澳大利亚也生产柑橘,南非生产的柑橘70%左右用于出口,主要出口到欧盟,也有一部分出口到中国。

全世界柑橘的贸易量有1000多万吨,我国大概100多万吨左右,另外我国还出口30多万吨的橘瓣罐头,折算成鲜柑橘,出口的总柑橘量是150万吨左右,占到全球出口总量的1/10左右。我国是以鲜销柑橘为主的国家,90%甚至以上的柑橘是鲜销或者鲜食的,这一点和巴西这些生产大国相比有较大差异。我国的柑橘还有一个结构上的特点,以能够剥皮的宽皮柑橘为主要品种,占总产量2/3以上,食用起来比较方便。

通俗来说,柑橘二字包含了柚子、甜橙、柑、橘、金桔、柠檬等六大类农产品。柑和橘剥皮比较容易,在国际上统称为宽皮柑橘。金桔较小,皮和肉都能吃,比如广西种植的金桔品种。在我们国家还能见到另外一类叫枸橼,又称为佛手,在广东主要用来制药,在浙江金华作为观赏植物种植。在广东“桔”和“吉”是谐音,过年时人们会买来观赏或者赠送亲友表示祝福。在广东有一个品种叫年桔,有比较大的栽培面积,成为了一种文化产品。

记者:

您曾经说过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我国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柑橘,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您讲过柑橘保卫战的故事,我国柑橘产业是怎样逆袭的?

邓秀新:

我国柑橘的产量和面积排在世界第一,但是我们的研究水平和育种技术等方面还不能达到领跑的水平。1978年我国的柑橘产量只有40万吨,当时日本是480万吨,产量是我们的十几倍。改革开放以后国家重视了,特别是最近的十几年国家产业技术体系建立以后,柑橘产业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当时加入WTO的时候,有两个农产品我们比较担心会受到冲击,一个是大豆,一个就是柑橘。当时说美国的柑橘在大连上市了,加州虎视眈眈想把它的新奇士脐橙卖到中国来,而我国当时的柑橘产业面临很多问题:产量总量比较小;没有形成商品化的生产基地;供应上还有短板,时间上集中在9月份到12月份供应;类型上脐橙等品种也很少,特别是到四五月份,基本上没有橘子上市。如果加入WTO,我们这个产业面临着被完全击垮的可能。

在这个背景下,为了发展柑橘产业抵抗冲击,我们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组建品种研究和栽培团队,促进新品种在中国的发展。当时的农业部,现在的农业农村部,主动联系有关专家或科学家组织了一个“948项目”,这个项目是94年8月开始做的,目的是引进国外的一些先进的技术发展我国的柑橘产业。一开始我和中国农科院柑桔所的沈兆敏先生主持这个项目,把当时主产的6个省都加入这个项目,将政府的宏观布局、科技力量以及市场推广体系有机地结合起来,后来发展到主产的9个省。今天我们的很多新品种和当时这个项目的执行都有关系。

第二,促成几个柑橘基地的建设。我们分析我国柑橘种植的短板及进口柑橘的类型和需求时间,通过宏观布局,规划了几条柑橘带来增加品种和供应时间。一是长江上中游柑橘带,主要解决甜橙问题;二是原南岭山脉的赣南、湘南、桂北晚收柑橘带,解决我国三四月份没有柑橘的问题;三是浙江到福建沿海的传统柑橘带。

在国际竞争的过程中,我们的科技支撑和政府规划结合得比较紧,这条补短板、强优势的路是走对了,形成了今天柑橘类型多、供应时间长的局面。通过布局和品种的配合,让中国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柑橘,我们的市场稳定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在2006年、2007年以后,我们沿着五岭山脉又规划了一条新的柑橘带,最近要重新修规的时候,发现西江流域近几年又发展出一条新的晚熟柑橘带。

 

记者:

您的微信名字叫做木甘木吉,也就是柑桔(柑橘)的意思,您有很强的柑橘情结,大家也都尊称您为柑橘院士。当初您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专业?

邓秀新:

我不是一开始就想做柑橘。我是77级,改革开放后第一届考上的大学生,当时报的专业是农业机械,通知书上写的果树专业。在湖南农大读本科时,因为在长沙能见到的水果主要就是柑橘,老师上课主要以柑橘为材料,后来因为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章文才先生是做柑橘的,所以就跟着他一直做柑橘,这个时候对柑橘的认知慢慢从感性到理性。后来我自己做研究,发现了柑橘确实有很多问题值得研究,到很多地方去出差,也看到了柑橘树种得好的地方很挣钱。1981年、1982年的时候,种一亩柑橘相当于工人两年的工资,我就想农民如果种柑橘就可以致富了,是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尤其到了1998年以后,感觉到我们这个技术能被老百姓用上,从事这项事业能够为国家做点事,这个时候对柑橘就由熟悉到热爱。

我硕士和博士研究生阶段的专业都是研究柑橘,毕业以后国家把我们派到美国佛罗里达大学,当时那里是柑橘最红火的地方,我们这边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柑橘园,到了那里之后开车开三四个小时都走不出柑橘园,再去看它的加工厂、包装厂都很先进。我就感慨人家能把农业做得这么好,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做得更好一点呢?

记者:

两年前我去湖北宜昌采访时,很多基层干部包括农民还常常提到您的名字,您即使当了院士、院长之后,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去果园、到山区。在跟农民打交道,特别是帮助贫困山区农民的过程中,您有什么样的心得和体会?

邓秀新:

我们全国的柑橘园,只要是经济产量比较大的,我都跑过,有些地方我们一年去好几次,因为果树专业的试验地,不可能在大城市旁边,一定要在适合的地方,因为研究内容的需要我们经常去山区,也不完全是为了扶贫而扶贫。同时因为出生于农村的原因,我和农民沟通起来比较容易,能够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来传授技术。

这么多年去田间搞科研,我有几点体会。

第一,要把一个产业从无做到有,从小做到大做到强,一定要坚持。农业不是吹一口气或者一蹴而就的产业。

第二,给农民推广新品种的过程,不要太急,要让农民慢慢接受。

第三,农业产业的发展一定要和当地政府很好地沟通,需要地方政府来组织,仅有科技人员和先进技术是不够的。

第四,把我们的研究和当地实际紧密结合。柑橘种下去10年、20年不动,要把地作为科研基地,不是简单地去看一看、培训培训就行了,而是进行嵌入式的合作。

记者:

柑橘的产区大多都分布在山区,有一些还在贫困山区,对扶贫作用很大,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情况?

邓秀新:

经济作物包括柑橘在内,扶贫作用确实很大。特别是像秭归这个地方,它的地有时候站都站不稳,要养育一方百姓,还是不容易的。利用当地的气候,我们提出秭归县可以依靠柑橘脱贫,第一,在品种上超前一步;第二,建立良繁中心和品种试验园、示范园;第三,市场上卖一批品种,准备一批接替品种,研究一批后备品种,形成三梯队。

2008年那场大雪后,农业部组织我们去救灾,第一个就到了秭归县。我们发现雪线以350米为界,350米以下青枝绿叶一点雪都没有,果子都没有冻,350米以上有非常大的雪,柑橘也受了冻。正好三峡库区蓄水,改变了这个地方的小气候。从那年开始,我们大胆地在三峡库区推原来“948项目”引进的晚熟柑橘品种。到了最近几年,以秭归县为主,再往里的兴山、巴东、云阳等地都在栽晚熟品种。

一个地方依靠产业脱贫,不可能靠一个品种或一个产品,要不断地创新和跟进,这其中,柑橘的脱贫效果非常大。通过测算,柑橘产业的整体效益相对在下降,但是相对种大田作物或者做养殖还是比较挣钱的。今天在我们的中部、西部的一些贫困地区,脱贫主要依赖的还是园艺作物,其中果树的占比非常大。果树种到山上既有经济效益,还有生态效益,可以防止水土流失,另外它的效益相对比较持久。今天我们看到的柑橘效益最好的县,比如湖北秭归和福建平和等,一个县就靠种橘子变得很富裕。整个赣南地区100多万亩柑橘,让几十万农民脱贫致富。

 

记者:

您获得过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等很多荣誉和奖励,率先在世界上破译了甜橙的基因组密码。能否介绍一下这些科研成果对我国的柑橘产业意味着什么?

邓秀新:

我们这个团队是章老先生70年代建立柑橘研究室时开始组建的,到今天华中农业大学研究柑橘的上上下下有20多个教授在做,加上研究生有200人的队伍在从事柑橘研究。中国柑橘的研究起步是比较晚的,进入到今天现代柑橘的研究,也就是二三十年的时间。随着国家支持的加大,尤其是财政支持加大以后,研究的提升还是比较快的。

国际上到今天为止,一共发表了9个(截至发稿时是10个)物种的柑橘测序基因组,其中有7个是我们完成的,包括第一个和可能最好的一个,这就显示了我们国家在基础研究方面,有些领域已经走在全球前列。很多柑橘的研究成果,可能还没有发表,已经田间应用了。比如对于棕橙的研究,论文还在改,但是秭归县已经开始在生产了,这是因为我们的选题来自于生产和实践。有的研究成果还没有完全成熟,在产业中边应用边研究。再比如柑橘颜色的问题,赣南的脐橙早熟的颜色不红,通过研究颜色的机理,我们搞清楚了颜色的基因和调控,可以通过调控脐橙的基因表达来实现让它放4天以后变通红。我们的基础研究支撑了产业发展,这些成果绝大部分都汇集到产业中去。

今天我们不只研究品种改良的问题,整个产业链的问题都在研究,比如砧木的选择等。目前做的最长的一项研究,从我做博士到现在我的博士的博士还在做的一个事,就是如何让柑橘的种子消失掉,吃起来更方便。从1982年我读书的时候章老先生给我出这个题,到现在整整的38年,我们终于把这个体系建立起来,解决了这个问题。以前沙田柚有很多种子,今天已经都消失了。这个技术很有意思的是通过遗传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只改变种子性状,树和果都没有改变。

果树种好了以后,如何让消费者拿到新鲜的柑橘也是一个问题。从2006年开始就有学者研究如何保鲜,或者如何保持品质,让消费者吃到的果子和刚从树上摘下来时一样新鲜,这个也基本解决了。

客观地讲,通过全国柑橘科研者的努力,柑橘在质量上确实有大的提高,类型多,味道也好。

记者:

您是柑橘院士,也是国家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的首席科学家,对于我国农业科研机制,包括科研与推广之间的关系,有怎样的理解和看法?

邓秀新:

我们国家的科研大部分由政府来组织,要注意需求端和研究端的紧密联系。纯基础的研究,不一定是我们的需求驱动,可以是超前的一些研究和探索性的研究,但是对于农业科研来说,更多来自于现实问题的驱动,或者产业问题的驱动,我希望我们所有的团队成员在研究立题过程中都去思考如何用现在的科技去解决现实中的问题,这才是我们的追求。

这个过程本身就要求我们的科研人员和立题的人对农业产业很熟。我提出45岁以前要多在实验室做些基础研究工作,45岁以后多到产业中去把研究成果转化成生产力。做农业科研需要有个累积过程。先跟着熟悉产业,等理论厚重了,看问题比较深了,再去田间。另外,年轻人永远要站在新发明和新科技的前沿,把最新的东西转化成我们的研究手段,把科技往前推。

研究的东西要到田间去试,不是放在那发表论文就不管了,理论联系实际要紧一点。对于我们学生,要培养他们的实践感和思维,研究才能够更加贴近我们的大地,贴近我们的产业。

记者:

2018年您在卸任华中农业大学校长的毕业典礼上,说过一句话“顺境出产量,逆境促品质。”这句话怎样理解?您觉得培育果树和育人有什么相通之处?

邓秀新:

在研究柑橘的品质或者水果的品质时我们发现,所有的水果要想品质好一点,后期都需要逆境刺激,一定是果实成熟这一两个月气候干旱,特别是柑橘。牡丹江有一种响水稻特别好吃,那是农民在火山岩上挫出来的一块地,土很浅,昼夜温差特别大,对作物来说就是个逆境。再如我后来做柑橘的色泽研究发现,逆境刺激颜色形成。不打霜,叶子不会红,柑橘如果不打霜,也不会红。后来我们做分子生物学的研究才发现,逆境的信号刺激是花青素、胡萝卜素等物质合成的必要条件。因此我就得出初步的想法,逆境促品质。

今天很多栽培措施为了高产给作物一个顺境,缺水的时候给水,缺肥的时候给肥,阳光不足的时候,怎么把阳光透过来,都是为了促产量。因此顺境促产量,逆境促品质。实际上不仅仅是水果,延伸到生物和所有的生命都有这样共同的规律。

80后独生子女成长中的顺境很多,逆境不多,我经常对学生讲,当你碰到困难的时候,就是快出彩了。

记者:

2018年中国校友网公布了中国大学最牛研究生导师排名100强,您位列第22名。在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和与学生打交道的过程中,您在培育人才方面有什么样的体会?

邓秀新:

带学生有几种模式,第一种是师傅带徒弟,第二种就是解决重要的方向问题。

作为老师来说,第一,要关注学生的心理和生活,培养学生的心智,把学生组织起来,进行自我管理,在我的实验室里,每个学生都有责任,有负责防火的,有负责采购的,有负责仪器的,一年转动一次,培养他们的责任心、科学精神和吃苦精神;第二,培养学生理论联系实际的工作作风;第三,培养学生的团结协作能力。

近几年,国家加大了对教育的支持,课题的资金相对充裕的情况下,我们把很多钱花到学生身上,送他们到海外去学习交流,看看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别人的思维和方法,回来以后写作能力、交流能力和科研能力会有大幅度提升。 

原文及视频链接:邓秀新:农业科研要贴近大地 |《三农大家谈》第3季第4期

责任编辑:鲁艺冰